「布呂諾可以被視為一個個人情況嗎?他器官的老化腐朽是個人情況,朝向死亡的身體衰竭可以算是他個體的特徵。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促成他享樂主義的人生觀、建構他意識以及欲望的背景,其實是整個他這個世代。裝設一個實驗器材、選擇一個或數個觀察對象,就可以指出原子的某個運動系統--或是微粒的,或是波浪形的--同理可證,布呂諾雖然是一個個體,從另一個角度看,他其實只是歷史運動進程中一個被動的成分;他的動機、價值觀、欲望,所有一切都和他同世代的人一樣,毫無分別。」

 我們讀過二十世紀許多凝視死亡之虛無的偉大小說:海明威、福克納、費茲傑羅、卡謬、伊文利渥夫的《一掬塵土》、卡夫卡、乃至後來許多日本小說……而韋勒貝克以性狂歡、藥物、赫胥黎、以分子生物物理代表之現代科技文明之盡頭、借屍還魂之中世紀諾替斯異端教派……以妖豔嘔吐物、虛乏下垂之陰莖、失智般集體雜交派對之蠕蟲廠面、以及兩位主人翁各自以哲學和科學話語長篇大論之辯證,作為那侵透淹滲過來早衰的死亡盡頭之路障。所有的悲傷、挫敗、愛之失能,皆成為這華麗髑髏場裡一種歷史進化之必然。

小說的主角,布呂諾與米榭這一對同母異父兄弟的生涯與性格,像對位賦格一般嚴謹。米榭是絕對理性、沒有內在掙扎、分子生物物理頂端菁英中的菁英;布呂諾則是各外型衰老難看的性濫交症者,卻同時感傷憂鬱、一個憤世嫉俗者。前者之被描述,似乎是透過未來《美麗新世界》式複製人種,對已消逝之「人類」此一古典(有性慾、可愛、因慾望而生出的自我與排他感、感性、易怒)物種之科學話語之追記。後者則似乎是二十世紀所有性解放、嬉皮運動、狂歡性派對、雜交天體營、「垮掉的一代」或所謂「道德日漸淪亡的西方」,在「繁殖」被流放出「性」的伊甸園後,但這些被失於自己的意義而不慎繁殖出的個體,如何由不同路徑尋找激爽、「尋找愛」的絕望歷史。

最優美感傷的一段是米榭與安娜蓓兒這一對少年戀人在二十三年後重逢,他們溫柔溫馨地性交,第二天早上醒來後,安娜蓓兒心中想:「……在繁殖範圍中,他們是兩個逐漸衰老的個體,繁殖後代的價值已經非常低。她經歷過不少,吸過古柯鹼,參加過雜交派對,睡過不少豪華大旅館;年輕時正好經歷道德解放時期,她的美貌將她置於這個潮流的中心,為此她受了不少苦……。至於他呢,因為漠然不在意置身潮流的外圍,就跟他對人生漠然、對一切都不在意一樣,所以並沒受到那個時期太大的影響;只乖乖地當「單價超市」的忠實顧客,乖乖地研究分子生物。這兩個生命體驗了完全不同的經歷,但在他們個體上並沒有留下多少痕跡,是生命本身執掌摧毀的任務,一步一步使他們細胞老化、器官衰老,身為擁有智慧的哺乳動物,本來能夠相愛相守……」。她說:「我不明白事情怎麼會糟到這個地步,我無法接受。」比照馬克思「獲利率漸次降低」的概念,這些不論如何開發創意挑戰邊界的性狂歡終難逃脫放蕩體系中「歡愉度漸次降低」的原則,慾望和歡愉一旦喪失了精神上、道德上的誘惑條件,純粹追求肉體上之標準,韋勒貝克言,其趨勢必定朝「薩德式的性活動」發展,硬挺巨大的陽具,打過矽膠的女人胸部,女客們被一堆巨大陽具插入……再來即是SM俱樂部,溫柔消失了,個體消失了,愛消失了,真正的快感亦在流水式繁複的集體肉體後消失了。

事實上小說中這兩兄弟最終皆各自找到「愛」的化身,他們幾乎要被翻盤被那兩個愛之典型女神給救贖,這樣的兩個女人像聖母瑪麗亞撫慰承諾人類被自己創造之文明的墮落邪惡所嚇壞的冰冷和永恆孤獨。但韋勒貝克不允諾這個「狂歡加速快轉之駭怖死灰感」之後的愛之贈禮。兩兄弟賴之救贖之兩位愛之女神,失後因絕症(個體肉身難逃衰老壞悔之自然法則)而自殺。於是兩兄弟作為二十世紀末「人類」這種物種的性愛存續價值的取樣,其邏輯便徹底被否定。才有本書最末章之「無愛繁殖」之未來複製人種的啟示錄手稿。

這確是一本巨大、可怕的小說。(駱以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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