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巴黎」在哪裡?

 在先生法蘭克卅歲生日那一天,妻子艾波對他說,把工作辭掉吧,讓我們去巴黎。我工作養你,你可以過你真正想過的生活,「因為在這裡被扼殺掉的,是你的本質。在這種生活裡,一次又一次一再被否認的,是真正的你。」(頁104)她給了如此的生日禮物:去巴黎尋找真正的生活,尋回真正的自己。但是,正如同我們的直覺反應:事情哪有這麼簡單?

 雖然台灣書名譯做《真愛旅程》,但這絕不是純愛故事。這個故事不論叫做原文的《革命之路》或是《真愛旅程》,都太反諷了,任何帶有夢想或熱血意涵的名稱對這個沉重的故事而言,都太反諷了。「革命之路」是故事社區的路名,男女主角住在這條路上。但這顯然是刻意選擇的對比名稱,如果「革命」意指推翻、革新、改變既定的命運、既破且立,那麼這個故事的主旨正是揭示生活革命的不可能。而「真愛旅程」的概念,其實非常悲涼,在這個故事中,巴黎之旅被賦予了極大的救贖意義,這個救贖的渴望太強大了,事實上,世上根本沒有任何地方能夠承受這樣的夢想的重量。(況且,二次戰後的巴黎與戰前已大不相同,它也急劇地商業化了。法國的社會學家甚至在1960年代就已經開始討論「無聊」作為一個研究問題。)

 在我放任讀後感想氾濫之前,還是得先試著控制自己,冷靜講述一些我所知道的背景資料。英文原書出版於1961年,故事的設定是1955年的美國康乃迪克州郊區中產階級年輕夫妻──這個年代、地區和年齡的設定其實是有相當重要的社會條件支持,並非偶然。康乃迪克是標準的新英格蘭中產階級州,它算是以紐約為中心發展的外圍衛星環帶,可說是紐約上班族聚居的郊區(李安的電影〈冰風暴〉正是1973年的康乃迪克州郊區)。1955也是值得注意的年份。詹姆士狄恩所主演的電影〈養子不教誰之過〉(Rebel without a Cause)正是1955這一年發行,劇情設定也是郊區生活的空洞無聊與掙扎衝突(背景是洛杉磯郊區)。另外,前幾年大受討論的電影〈時時刻刻〉(The Hours)其中一段的故事,也是以1950年代中產郊區家庭主婦的情緒困擾為主,這一段由Julian Moore飾演,非常傳神。從1950年代持續至今,美國的電影、文學作品、歌曲、甚至MV,講述郊區生活空洞無聊苦悶的真是非常多,足見這種生活造成的文化感受有多麼深刻。
 美國特有的這種郊區生活型態是美國政府在二次戰後大舉推廣郊區住宅建設方案而迅速成型的。這一波郊區建設是以年輕白人中產家庭為主要推廣對象,當時標準的中產郊區家庭配備是:有電視、汽車、小院子花草、除草機;先生開車經公路或是搭火車去上班,太太在家中整理家務烤餅乾做通心粉──宛如奶油蛋糕一般清潔美好的幸福人生。經由大量商品消費打造的郊區生活是50年代美國相當重要的富裕社會氛圍。但是這種規劃雖然意圖將煩擾的現代工作範疇隔絕於私人生活的靜謐空間,卻也造成了居家孤立的囚禁心情,把人圈在一個無形的由浩大空間所形成的牢柵裡。夫妻或小孩吵了架之後,熱血沸騰,衝出屋子或車子,甩門,拔足狂奔,憤恨難平,但是,你能跑到哪裡?外面是漫漫公路,荒野荒林,難以克服的巨大空間,你孑然一身徒手赤足,你要跑哪兒去?鄰居都在白紗窗簾後偷偷看著,而你除了身後那個「家」,別無去處。天地太大,連出走都難,轉一圈,只能默默轉身進去,回到正常生活。

 所以有那麼多逃家,出走,衝突的苦悶故事。有那麼多漫漫長路蜿蜒人生的公路電影。每個郊區小鎮,都像是人生的盡頭,每一次離開都像是越獄潛逃。

 百感交集看完這本書,寫著這篇感想的時候,我還沒有看過這書改編的電影,但我已經知道是由Kate Winslet 和Leonardo DeCaprio這兩個人飾演書中角色了,因此我是一邊讀著,一邊在心裡想像的場景裡,疊上這兩人的臉──這一次他們都帶著絕望掙扎的表情。哎,兩人的面容在我心中摻雜《鐵達尼號》的淒美動人的愛情記憶,而如今,隔著十幾年,如今這個原名叫做《革命之路》的故事,真是萬分貼切地把生活現實攤開在我面前,一覽無遺:看吧,現實如此,你能多淒美動人?你想要怎麼活著?你願意屈服於世俗的價值嗎?你甘於這樣「平凡而穩定」的生活模式?或是你要出走?你又能如何出走?你能去哪裡?又,你為什麼總是這麼任性,老是無法面對現實?你怎麼還在作夢?別人也一樣在上班在養小孩,可以這樣高高興興活一輩子,你為什麼不行?萬一你全然敗北,你的畢生夢想只是個愚行,你又將如何?你連自己都養不活你要如何追求夢想?你真的確定你的天賦足以成就任何夢想嗎?……一連串的問題,像是來自自己內心深處的憂懼,也像是來自父母或是叔伯姑嫂鄰居大嬸的質疑,而最令人害怕的是,他們也許是對的──你與他人沒有不同,你只是任性而已。

 這些是這本書的背景回音,像是這個秩序井然的社會制約的力量,十分強大,男女主角週遭的人幾乎都這麼問著他們。只有一個關在療養院偶爾出來放風的瘋子會問他們不同的問題,而這瘋子的提問比常人的問題更犀利赤裸,直指核心叫人難受。而且,有些時候,他們感覺與瘋子的距離比常人更近。這種親近更讓他們恐慌不安 ──拒絕並反抗正常的生活模式,難道就得落得如此下場?唸大學的時候誰沒有做過文藝青年的夢?誰沒有鄙視過唯唯諾諾的妥協生活?誰不想大開大闔暢快淋漓地活呢?誰不想去「巴黎」做,點,什,麼,做什麼都好,管它是什麼。倫敦也好。東京也好。總之就是「巴黎」吧。

 然後接下來每天的人生就是處理文件,整理報表,打混,或是打掃家裡,照顧小孩。每晚躺下來,反覆左思右想之後,也不能抱怨太多。然而一些困惑總是不可避免地浮現,因為這根本不是你要的,你想,到底在人生哪個點上做了錯誤選擇以致如此?或者,不論在哪個點上做了哪個選擇,結局恐怕都是一樣的,你都會一事無成躺在這裡想這些問題?最難受的是,你知道一切已經無可挽回了,回不去了。你得承認,人生沒有太大的前景了。

 故事中這對年輕的夫妻,男主角法蘭克年少輕狂的夢想逐漸幻滅,他逐漸認知自己的平凡,毫無抵抗地沒入常規的人生。女主角艾波拼命掙扎抵抗既定軌道,哪怕是一丁點脫逃的希望,她都使勁抓住。這個故事戳破了「平凡的幸福」、「偉大的母性」這種通俗假設,也直接否定「安定下來」這種世俗的生活準則。她提議去巴黎,由她工作賺錢,好讓法蘭克找回有創意有才華的自我──但是她也不知道法蘭克到底能做什麼。

 艾波決定要去巴黎的那一天,她激動地對法蘭克說:「我們兩個就這樣投入這個巨大的錯覺之中──因為這真的是一個巨大的、可恨的錯覺──以為人有了家庭,就得退出真實的生活,『安定下來』。這就是郊區最虛偽的謊言。」(頁101)

 瘋子約翰基文斯第一次見到對這對即將前往巴黎的夫妻時,對法蘭克說:「我喜歡你的女人……我有種感覺,她是真女人……這也難怪了,因為我有個感覺,你是真男人……」(頁169)

 然而到底什麼是真實的生活,或是真實的男人與女人呢?作者在書中藉由對話呈現出「真實的生活和真實的人」其實也同樣是想像所建構的他方(巴黎)。艾波想要抓住的那種真實生活,她認為在巴黎一定會實現的那種真實生活,究竟是什麼呢?書中一再提到美國郊區生活空洞,粉飾太平,人與人的關係虛假,和樂融融的表象也是由其他空洞的謊言堆砌而成。因此,他們從困境解脫的方法,便是將他方彼岸的生活做為理想了,未曾經歷的他方生活想像起來總是更為真實,更為自由,更為勇敢。艾波看清自己人生的侷限,她希望全家到巴黎,她找個工作,讓法蘭克在家。這是她抵抗的方法,因為她覺得愛他。

 然而,「愛」是另一種可能嗎?書中更令人無法逼視的冷酷現實是愛的銷解。法蘭克和艾波在劇烈爭吵時,總是喊著「因為我愛你!」「你很清楚你愛我!」愛這件事在他們分崩離析的關係中非常重要,必須一再確認,因為如果失去了「愛」這個前提,這個最後使人感到「真實」存在,將兩人親密結合在一起的力量,當「愛」逐漸變成藉口,這一切的掙扎都失去了意義。艾波幾次在半夜看著法蘭克的臉,她的心裡是否忽然冷酷地清醒了,也許她想,難道就是這樣了?還能樣呢?你能拿什麼換自由?

 曾經以為是愛的那些,是否僅僅是相互取暖,甚至是相互綁縛一起下沉(因為我愛你所我把人生全部交給你)?或者也可以像我輩這樣,別開臉去,不痛不癢地活著?

 好幾次,艾波獨自躺在沙發上睡覺過夜。我試著想像她的心情。一星火花的沉滅。

 你有「巴黎」可去嗎?你的「巴黎」在哪裡?(柯裕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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