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賽車道鋪成的小說
小說以一九○三年的「巴黎-馬德里大賽車」奏出瘋狂的序曲。第一章雖然始於主角「老么」田園牧歌的童年,卻終於父親的汽車夢與伯爵的賽車夢,還是瘋狂。童年故事隨即接上第一次世界大戰,這是第二章,更大規模的集體瘋狂。之後故事往個人的命運發展,但故事的結構卻巧妙地以第三章為中心,若有似無地提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第四章),接著再以一九五○年的大賽車(第五章)呼應序曲,然後回到賽車道上奏出終曲。
如果你知道巴瑞科除了寫小說之外,也長期撰寫音樂評論,甚至和法國的電音樂團Air一起出過專輯,那麼,他以如此美妙的曲式結構作為小說篇章的安排,就不會令人驚訝了。
小說的結構如此優雅完美,其間卻不乏尖銳的反思:他言簡意賅地剖析法西斯主義的源頭(87-88頁);他說「戰爭沈淪到地底下的壕溝,意味承認人類已被判定回到史前世界」(92-94頁);藉由一則農夫軼事(辛勞一生只為買城裡的房子,然後從此足不出戶在裡頭享受),他批判現代生活價值的荒謬(211頁);甚至透過女主角伊莉莎白的日記,他輕聲卻堅定地控訴——「我寧可住在一個歷史不會降臨的地方」(183頁)。
所有集體大歷史(真實的)和個人的小歷史(虛構的)都巧妙地融入這部以賽車道作為架構、主題的小說,最終這部小說的精神簡直已經被賽車道附身了。亞歷山卓‧巴瑞科再一次展現出神入化的敘述技藝,讓真實與虛構在敘事之中揉雜交錯成一個結構完美的動人故事。
二○○三年,巴瑞科接受法國《閱讀》雜誌的訪談時曾說:「十九世紀,小說被構築成一條路。現在,我把小說看做幾條能量線匯聚的地方。」這一回,巴瑞科的小說不僅是數條能量線匯聚之處,而且是命運與歷史飛馳的賽車道。
其實巴瑞科要把這部小說寫成賽車道,主角「老么」在小說的中場幕落之前就已經告訴了讀者:
這條道路會長到足以把我的生命排列進去,一個又一個的轉彎,每樣我眼睛見過又未曾忘卻的東西。……道路完工後,我將登上一部汽車,啟動引擎,一個人開始漫遊,慢慢地越開越快。我會不停地開,直到我再也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臂,確定我馳騁出一個完美的圓弧。我會精確地在我出發的點停下來。我走下車,頭也不回地離去。
就像我們小時候玩的紙捲軸遊戲「過五關」,這條路上畫滿了各種故事,不同之處在於我們的紙捲軸是線性的,而巴瑞科的賽車道是循環的。大大小小的彎道,優美的曲線,奪命的彎道,這些都是人類的歷史,也可以是個人的生命史,人們生死離合悲歡欣怨地駛過一彎又一彎,而一次又一次的大戰也如同二十世紀初的瘋狂賽車,人們在出神狀態下,望見人命在人類無法掌握的工業技術下喪失,卻依然一次又一次地迎向同樣的奪命彎道。
巴瑞科的小說是沒有時空邊界的公路電影,或者,他的書寫原型其實是西部電影。只是孤獨漫遊的槍客成了鋼琴師(《海上鋼琴師》),成了絲綢商人(《絹》),只是旅人的背後不再黃沙漫天,因為獨行者的荒野成了鐵道(《憤怒的城堡》)、海洋(《海洋‧海》),甚至,城市(《City》)。
到目前為止,巴瑞科的作品無一令人失望,他的敘述技藝越純熟也越精彩,他寫的小說越來越通俗、好讀,卻絲毫不減作品的深度,愈加發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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